[古典]品花宝鉴(全)-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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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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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论真赝注释神禹碑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且说徐子云请了屈公来,并请南湘、仲清、文泽、春航、王恂、子玉作陪,
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为孙亮功请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赘过来。亮
功因两位贤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来。

子云因屈道生是个高雅好静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个,宝珠、漱芳、蕙芳、
素兰。漱芳有恙不能前来,格外又知会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与子云、次贤叙
了好些旧话。

且将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为三闾大夫之后。学贯天
人,神通六艺,但一生运蹇时乖,家道清寒,除了书籍之外,一无所有。

其父由宏词科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满三十岁,即行去世。

那时道生才得四岁,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节多年,教养兼任。道生
到了十六岁上入了学,即丁祖父忧。三年服满,将要应举,又丁了祖母忧,又是
三年。那年服阕后,太夫人又相继去世。道生一连丁了九年忧,已到二十五岁了。

娶妻闵氏,贤慧无双。道生奔走衣食,笔耕糊口,历走燕、赵、吴、越,并
滇南、黔省,为诸侯幕客。纵横万余里,遨游二十年,名重一时,爱其才品者咸
比为杜少陵、孟东野。但其赋性高旷,不善治家,常为贫乏所累。后复游京师应
举,两试不第,馆于刘尚书家,教过文泽两年。继为华公子请去教书,又逗留了
三年,仍归乡里。守令钦其贤,举了孝廉方正,铨选了江西一个苦缺知县,任满
题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并无亲丁骨肉。

有几个下人,也是外面荐来的。只有一个长随叫刘喜,跟了有五六年,颇有
良心,其余是些不关痛痒的。屈公虽则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
倒有好几箱。到京来,刘尚书念旧,见其宦囊萧索,赠了他二百金。

华公子知道他来,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
玩铺买了好些书籍、名帖等类。从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余
无几了。

从前徐中堂在京时,也与他相好,并有些事情请教他,又请他代代笔,作些
诗文,所以子云以长者相待。史南湘是同乡后辈,不消说是认识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经会过,唯仲清、子玉初次识荆,见了那仙风道骨的相貌,况
且又是父执,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见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温然玉
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气肃,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
想道:「梅铁庵可为有子矣。」便与子玉说些江西事情,说道:「令尊大人严拒
情面,杜绝苞苴,一省人都比他为司马光、文彦博。

士子们感戴是不用说了。「又问些子玉去年乡试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
看他言词清蔼,气象虚冲,自然已是个饱学,心里要想试试他,且到饮酒时慢慢
的考他。

只见四旦约齐同来,蕙芳已经认识,四人都上前请安。道生拱了手,命他们
坐了,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三人名号,谓子云道:「如今京里的相公,一发比
从前好了。」子云道:「今日本不应叫他们来伺候,因他们尚不十分恶劣,还可
以捧研拂笺。况他们前日听得先生来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齿颊余芬,褒
扬一字,则胜于拳金之赏,想先生决不责子云之荒谬也。」道生笑道:「你为我
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说。对花饮酒,何损于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这四
位倒不像个梨园子弟。你们自然是极熟的,我却头一回见面,我试将他们的大概
说出来,看对与不对。」众人听了,倒要细细的听他怎么讲。次贤道:「我知道
尊兄是精于风鉴的,但以后的话不要讲他,倒要讲讲从前的是。什么千金事业、
两子收成的话,我也会说的。你能将各人的性情脾气讲出来,我才服你。」诸旦
听了皆笑。子云道:「这个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难,待我说给你们听。」

说到此,已摆了席。子云敬酒,分了东西两席。东首是道生不消说了。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这是我乡前辈,如何敢抗礼。」

才定了仲清。东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东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
文泽。子云东席作主,次贤西席作陪。宝珠、琴言在东,蕙芳、素兰在西,一一
坐了。主人让酒,客皆饮了几杯。道生道:「我将前日先见的苏媚香谈起。」西
席的人个个细听。道生道:「我这看相不论气色,部位是要论的,然尚在其次。

我看全身的神骨、举止行动、坐相、立相,并口音言语,分人清浊,观人心
地,以定休咎。但头一句就恐有些不对,我看媚香是个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
子弟,你们自必知道,对不对呢?「众人心上有些诧异,犹疑他知道他的出身,
所以头一个就拿他来开场,要显他的本事。次贤道:」你不要访了他的根底来。
「道生道:」这也何必要访?我知道他聪慧异常,肝胆出众,是个敢作敢为的。

但虽是个好出身,未免幼年受尽了苦,所谓死里逃生。据我看,他一二年内,
必有一番作为,就要改行的。后来收成怎样,此事还远,我也不必说。若说,静
宜又要驳我了。「再看素兰、宝珠,大致相仿,与蕙芳也不差什么,就没有讲他
们出身。又道:」出污泥而不滓,就是他们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
道:」这位有些不像,如今还在班里么?「次贤道:」现在班里,而且是个五月
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赏,是个顶红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
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断不能与时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此人
若念了书,倒与我一样,断不能发科发甲的。「众人听他说得很切,也就笑了。

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虽非富贵中
人,恰是清高一路。你这片心与人两样,不是你愿意的,恰一点委屈受不得。是
你愿意,恰又死而无怨。如遇着忠孝节义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来。但有
一句话,心从宽厚上用,可以造命立运,惟怕寿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
回造化。」众人听他说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话。琴言因这几句话,
说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飘飘欲仙之概,便也待他亲厚起来。

道生与南湘并坐,便问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为?请把善政讲讲。」南湘
道:「家严初任外官,况且才三个月,尚未办什么事,就访得了一个土豪、两个
蠹役,地方上很称快。制台写信来,也说了几句好话,其余也没有什么。」道生
道:「我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为的。说起土豪、蠹役,何处没有?即如
江西,我到任的时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计其数。一连七任知
县都装聋作哑,不敢办他,因此越发胆大了。有个口号:」东乡有一虎,西乡有
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肠。狼虎食完剩残血,犹饱馋蛇与饿蝎。公门荡荡
开,蛇蝎齐进来。县官坐堂如土偶,蝎爬其背蛇盘首。‘那狼、虎是土豪,蛇、
蝎是蠹役。东乡的捐了个卫千总,西乡是亲兄弟。一个武举、一个武生,他手下
的都是贼盗,他作个窝藏盗首,结交了东乡虎,包揽词讼,把持衙门,又有蛇、
蝎二役勾连。我到任时,查三年之内已换了七任知县,盗案、命案共有二百余件。

我费了半年心力,办了这五个人,已后就太平无事,也没有个命、盗案出来。

「子云道:」这功劳却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县。「道生道:」我
也不敢居功,地方上应办的我总要办,尽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么地
位再说。「又与诸名士谈讲了好些事情。

子云见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着个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
生即问关子玉道:「世兄博览经史,不知方才这个虱子见于何书为古?诗词杂说
是不用讲的。」子玉劈头被他一问,呆了一呆,想道:「这个字却也稀少,他说
见于何书为古,这些扪虱、贯虱就不必讲了。」婉言答道:「小侄寡闻浅见,读
书未多。见于书史者也只有数条,大约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论》‘君子之处域内,
何异虱之处□中’为先了。」南湘道:「还有《史记》‘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
虱。’」道生道:「此二条尚在《商子》之后,古有虱官,见于《商子》。

《汉书艺文志》传《商君书》二十九篇,后来亡其三篇,只传二十六篇。内
有仁义礼乐之官为虱官。杜牧之书其语于处州孔子庙碑阴曰:「彼商鞅者,能耕
能战,能行其法,基秦之强,曰:彼仁义虱官也。‘盖仁义自人心生,犹虱由人
垢生。译虱字之义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贤道:
「今日道翁要开书箱了,幸这些陪客都还可以领教。若单是我一个,我就不准你
讲。」道生笑道:「你们都是些才人词客,无书不览,我这老朽,岂敢班门弄斧。

况且少年时也是些耳食之学,随听随忘,如今都不记得了。「子云道:」前
日次贤见过大著内有一种《醒睡集》,此书可在身边么?「道生道:」此板早已
劈化了,这是少年时无赖,作这些东西,豪无道理。「子云道:」又闻得有些对
戏目的对子。「道生道:」有数十条,也记不得了。「次贤道:」我们前日几个
人,也凑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宝珠三人道:」这三个还有一个王桂保,
他们也对了许多,比我们还好些。「便叫人到他书房拿出一个单子,并上次所行
之令也写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连声赞好,道:」不料这四位竟能
如此,竟是我辈,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们贵行中我却也见过许多,不过写几笔
兰竹,涂几首七言绝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这样,真生平未见。怪不得诸公
相爱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之列。「诸人见他欣赏,个个
喜欢。

那边仲清问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隶碑板,究以何
本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讲究,如《衡岳碑》,相传七十七字,在衡
岳密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杨用修又刻于滇南,
杨时乔又刻于栖霞,辗转相刻,姑为弗论,余尝译其文曰:承帝曰嗟,翼辅佐卿。

洲渚与登,鸟兽之门。

参身洪流,而明发禹兴。

久旋忘家,宿岳麓庭。

智营形折,心罔弗辰。

往求平定,华岳泰衡。

宗疏事裒,劳余神□。

郁塞昏徙,南溃衍亨。

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铭词未谐圣经,类周篆、穆天子语。‘此为知言。

其次如周武王《铜盘铭》云:

左林右泉,后冈前道。

万世之宁,兹焉是宝。

亦岂三代语耶?其为赝作无疑。石鼓文,郑樵谓秦惠文后及欧阳三疑皆不足
据。韦应物谓文王之鼓,宣王刻诗。马子卿谓宇文周时作,更为妄论。唯董、程
二氏以《左传》成王有歧阳之搜证之,凿凿可据。以后则秦《峄山铭》,为宋淳
化中郑文宝刻,尚不失为古篆。汉隶之最佳也,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次则
汉《曹景完碑》,一则神奇浑璞,一则丰赡高华。

至魏之《劝进碑》、《受禅碑》、《祀孔子碑》,后魏鲁耶太守《张君颂》、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等等,优劣互见。汉隶已失,况其后乎。「仲清称善。

春航道:「兰亭聚讼纷纷,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伪已分,究何以辨?」道
生道:「兰亭刻于唐太宗贞观年,先太宗为秦王时,得于僧辨才处。贞观十年,
始命汤普、冯承素、诸葛贞、赵模,各临拓以赐近臣。当时褚遂良、欧阳询各有
临本,人并崇尚。所谓定武本者,欧临是也。唐绢本者,褚临是也。彼时欧临石
刻在禁中,后石晋之乱,契丹辇石投于杀虎口,既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
库中。熙宁间,薛师正出牧,刊一别本,以应求者。此定武有真赝二刻。其子薛
道祖又摹之他石,潜易古刻,又剔损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为识。大观
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宣和殿,后靖康之乱失去。

及明弘治间,得于天师庵中,置于太学,而欧本复显。褚摹绢本,当时广赐
各郡学宫,如颍上石、长治县石皆得之,后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县令荀公
异之,掘地得兰亭,并门铜□,舍利数颗,即为荀令携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处
矣。至于各家临本,不可胜数,诸公自有法眼,无俟鄙人陈说也。「

春航又道:「人说汉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观、绛帖、潭
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见论,以淳化为第一,次大观,次绛帖,又
次潭帖。然宋人常谓潭帖在阁帖之上,又谓淳化创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
大观之精美。然淳化气运朴厚,大观光彩浮动,比之诗,则盛而渐晚矣。」

众人尽皆拜服。

子玉问道:「先生方才说唐诗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诗自然推李、杜、韩三家,
而王荆公定诗则称杜、李,又选杜、韩、欧、李四家诗,则以李太白居四。元微
之亦谓杜在李上,其优劣之意见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满人意处。

韩昌黎则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
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倾倒之意,究何所折衷?」道生道:「诗以性
情所近,近李则好李,近杜则好杜,李、杜兼近则兼好矣。

元微之粗率之文,颓唐之句,于李岂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贬李。王荆公谓李
只是一个家法,杜则能包罗众体,殊不知李亦何尝不包罗众体,特以不屑为琐语,
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论太白之诗,皆喜其天才横逸,有石破天惊之妙。

《蜀道》、《天姥》诸篇,摹拟甚多,而我独爱其《乌栖曲》、《乌夜啼》
等篇,如《乌栖曲》云: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
西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其《乌
夜啼》云: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
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其高才逸气,与陈拾遗同声合调。且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
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律诗殊少。常言寄兴深微,五言不
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

以鄙见论之,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
调俳优者之所可拟议也。昌黎古诗,直追雅颂,有西京之遗风,其五七古尤好异
斗奇,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读《南山》等篇,而《三都》、《两京》
不能专美于前。

人既无其博奥,又无其才力,尽见满纸黝黑,崭崭□□,所以目为文体,至
有韵之文不可读之说。

此何异听《钧天》之乐,而谓其音节未谐。特其五七言绝句及近体诗非其所
好,只备诗中一格,原不欲后人学诗,仅学其五七言绝句小诗也。「此一番议论,
议论得个个首肯,宝珠、蕙芳等亦颇能领会。

子玉道:「诗之妙论,既闻命矣。韵有通转之分,且处魏晋而始,如李登之
《诗韵》,吕静之《集韵》,齐周□作《四声切韵》,梁沈约撰《四声》一卷,
而韵谱成。隋陆法言、刘臻等,本沈约之旨又为《广韵》,唐郭知玄又为《切韵
》,孙□又为《唐韵》,丁度、宋祁为《集韵》。景云已后,又有《礼部韵》,
王宗道之《切韵》,吴棫之《韵补》,元阴时夫之《韵府群玉》,其合韵、分韵,
究以何韵为是?」道生道:「韵学之辨,诸家通转各有依据。沈约以越音而定八
方之音,岂能尽合?而同一字也,而舌与齿为一音,齿与舌又为一音。即如五方
土音,甚难吻合,所以支元之韵最杂,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韵来。昔分在韵
为二百六部,自淳中,平水刘渊始并为一百七部。

《广韵》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韵》计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字,《
礼部韵》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韵,较《礼部韵》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
刘平水之《礼部韵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书尽变。说者谓韵之失不在二
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阴时夫又较《礼部韵》、毛晃、刘平水韵,刊
落三千一百余字,有去古雅而入讹俗者。又黄公绍之《韵会》分并依毛、刘韵而
笺注颇博,增添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为无补。第其次序泥于七音三十六母,
又为后人所议。今之韵即沈约之韵,但古韵之通,似较今韵为是。章黼之《韵学
集成》校定四声,而古韵之通转亦可类推。请以《雅》、《颂》、《离骚》古歌
诗核之,古今通转之异可想见矣。「子玉避席而谢。

南湘道:「古人讲《易》言理不言数,今人讲《易》言数不言理。数竟可以
该得理么?且数自康节先生之后无真传。今之所为太乙数者,可以验运祚灾祥刀
兵水火,并知人之贵贱。

其考阳九百六之数,历历灵验,其说可以得闻否?「道生道:」宋南渡后,
有王??著《太乙肘后备捡》三卷,为阴阳二遁,绘图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孝
治人君之善恶,其专考阳九百六之数者,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以二百八十
八年为一百六。

阳九奇数也,阳数之穷;百六偶数也,阴数之穷。王??之说云:后羿寒浞
之乱,得阳九之数七;赧王衰微,得阳九之数八;桓灵卑弱,得阳九之数九;炀
帝灭亡,得阳九之数十。此以年代考之,历历不爽。又云:周宣王父厉而五幽,
得百六之数十二;敬王时,吴越相残,海内多事,得百六之数十三;秦灭六国,
得百六之数十四;东晋播迁,十六国分裂,得百六之数极,而反于一;五代乱离,
得百六之数三。此百六之数,确有可验。

但又有不验者:舜禹至治,万世所师,得百六之数七;成康刑措四十余年,
得百六之数十一;小甲、雍己之际,得阳九之数五,而百六之数九;庚盯武乙之
际得阳九之数六;不降享国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数八;盘庚、小辛之际,得百六
之数十;汉明帝、章帝继光武而臻泰定,是百六之数十五;至唐贞观二十三年,
得百六之数二。此皆不应,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纣亡于牧野,王莽篡汉,
禄山叛唐,阳九百六之数,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所以我说数不敌理。

理生于自然,数若有预定。故圣人言理不言数,数止理中之一端耳。「南湘
道:」是真快论,可破古今之疑。「次贤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现在
身。我有一个极琐屑鄙俚之理要请教请教。我见《越绝书》有慧种生圣、痴种生
狂、桂实生桂、桐实生桐之说,我往往见愚夫蠢妇,倒生出绝慧绝美的儿女来。

看其父母,先天后天,皆无此种宿因,何竟得此妙果?「道生笑道:」这个
理倒有些难讲。然《齐民要术》内说种梨法,一梨十子,唯二子生梨,余皆为杜。
段氏曰:鹘生三子,一为鸱。《禽经》曰:鹳生三子,一为鹤。造化权舆,夏雀
生鹑,楚鸠生,《南海记》曰:鳄生子百数,为鳄者才十二,余为鳖,为鼋,随
气而化。且推之,圣不生圣,贤不生贤。

先儒谓扬雄宜有后,张汤宜无后,以人之私智,岂能定天之理?且理有常,
亦有变,岂无为气所感,可以变化气质。抑或愚夫愚妇,外貌虽蠢,其七情六欲
之间亦有一样不蠢,从此解了这点灵气,就借此结成,也未可知。「说得众人大
笑。

子云道:「古人美人多矣,其形之妙丽,唯在人之笔墨描写。见于文词诗赋
者,亦指难胜屈,究以何处形容得最妙,先生肯指示一二处否?」道生道:「古
人笔墨皆妙,何能枚举。但形容的美人得体,又要人人合眼称妙者,莫如卫庄姜。

《硕人》之诗,先曰:「硕人其颀,衣锦□衣。‘这两句,就写得光华射目。
’领如蝤蛴‘,至’美目□兮‘,便字字形容绝妙,不着一衬帖语,不用一假借
语,正所谓咏月咏月满,写花写花开,扫去烘云托月之法,是为最难。若写服饰
之盛,体态之研,究未见眉目鼻口之位置何如也。宋玉《神女赋》未尝不想形容,
但云:」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极
言其光亮而已。明日犹可,而白日、屋梁,则比之不伦。而曹子建《洛神赋》复
用其意,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神女赋》又云:「忽兮改容,婉
若游龙乘云翔。‘而《洛神赋》复用其句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真不
善体会,以游龙比美人,吾不知其何所见而然。再如宋玉《好色赋》云:「增之
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只概而言之,不求其实可也。若必细核其人之
长短,亦有语玻既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则此人真长,减一分必不为短。既云减之
一分则太短,则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为长。此又文章之过情语也。小说中有刻
划尽致,言人所不忍言,而令诸者目眩意移,其神情活现纸上,则莫如《杂事秘
辛》之描写女莹身体,令人绝倒。你们细想:」女??以诏书如莹寝处,屏斥接
侍,闭中阁之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着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
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娟,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
束,莹面发?W抵拦。??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
耳。

莹泣数行下,闭目转面内向,??为手缓捧着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
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
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
肉足长骨。

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
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

髀至足长二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
禁中,久之不得音响。??令催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
幽呜可听。‘虽文章秽亵,然刻划之精,无过于此。「众人说道:」极是,从古
以来,未有量及身体者。「子玉道:」缠足之始,谓始于陈后主之潘贵妃,今《
秘辛》之’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非缠足之始么?「

道生道:「此不过略为缠束,不使放散,读‘胫跗丰妍,底平指敛’,似又
非今日之紧紧缠小,必使尖如莲瓣也。」蕙芳道:「这个尺寸是怎样?身长七尺
一寸,肩广一尺六寸,怎样算法?若依今日之尺寸,只怕没有这般长大人。」道
生道:「这是汉尺,比起今日工部营造尺来,只得七寸五分。而营造尺比起民间
裁尺,只得九寸三分。依营造尺折算则七七四尺九,五七三寸五,再加七分五,
为五尺三寸二分半长。若核如今的裁尺折算,则五九四尺五,三九二寸七,再加
上二分二,共长四尺八寸许。这身也就长了,似乎与你差不多,还要略高些。

肩广一尺六寸,核营造尺则一尺一寸五分,核裁尺一尺一寸有零,臀视肩广
减三寸,下体核今裁尺只广八寸有零,是个纤瘦身材。手自肩至指长二尺七寸,
核营造尺长二尺零二分半,依裁尺只得一尺八寸有零。髀至足长三尺二寸,依营
造尺长二就四寸,依裁尺长二尺一寸六分,上下长短倒相称的。足长八寸,依营
造尺实长六寸,依裁尺得五寸四分,究与缠足相异,也不为过校通身算起来,身
材觉长了些。要不然,古之美人,总是身长玉立的。「次贤道:」你也实在算得
细。当日女??量的时候,或者量错了,多说了一寸,也未可知。「说得众人皆
笑。

道翁又道:「都中现有一个极博雅的人,年纪虽轻,与我是旧交,也是个南
京巨族。论起世家来,与子云、星北不相上下,想诸公自必相熟的。」子云道:
「是那一位?」道翁道:「此君姓金名栗,号吉甫,可相好么?」众人同道:
「久闻其名,恨未一见。」道翁道:「若论考据学问品行,当今可以数一数二了。

他也有一部说部,是说平倭寇的事,我将他这书的名字忘了。曾经看过一遍,
笔下极为雄剑将两个逆首定江王、静海丞相骂得真真痛快,实在是才人之笔。
「次贤道:」此辈叛贼荼毒生灵,害人多矣,也是人人言之发指的。既有此骂,
也是快事,将来倒要找一部读读。「道翁道:」但其人时运太坏,未能大用其才,
真真可惜。「宝珠忙接道:」何幸此君,今日竟遇知己。「道翁道:」瑶卿与此
君相好么?「素兰在旁道:」他的画画弹琴,皆是此君教的。前月他们还逛了两
天翠微山呢。他之待此君,也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了。「宝珠一笑,道:」何至
于此?「子玉道:」前在瑶卿处,见其笔墨高雅之至,大有唐六如的光景。「道
翁道:」不特笔墨似六如,命宫磨蝎也似六如,却是怪事。何以古今若合,此又
不可以言理不言数了。我明日尚要拜他去。「子云忙道:」何不为我先容?得此
良友,也是快事。「道翁道:」妙极,妙极!「宝珠道:」此君疏懒太甚,不好
交游的。「道翁道:」想与此数君自必水乳。「这一日,屈道翁足足讲了一日,
人也乏了。吃完了饭,散坐了一会,也就二更光景。刘文泽系旧学生,不敢问难。

宝珠问子云要柄扇子,求道翁题诗,子云索性叫取四柄扇子出来,给四旦每
人一柄。于是宝珠拂几,蕙芳移研,素兰磨墨,琴言润毫,共求道翁留题。道翁
也十分高兴,遂将各人的大概,每人写了七律一首,半行半草的一笔虞世南,并
落了双款。四旦谢了,谈了一会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闹新房灵机生雅谑装假发白首变红颜

话说王恂前日不能赴怡园之约,因为孙亮功请去商办喜事,也替他张罗了几
天。定于二月初十日招赘,也不多几天了。新年李性全寄了几百两银子来与元茂,
并写个禀帖与王文辉,要替他儿子办喜事。王文辉不耐烦作媒,俱令王恂代劳。

李元茂求着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闹了一个多月,花的,输的,
丢了好些银钱,窃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烦闷起来,不得主意。今见李元茂来
求他,当日原是他与王文辉为媒,意欲借此到文辉处走动,作个幌子,便答应了,
又道:「你去年借我的镯子,如今也该取还我了,迟一日多一日利钱。」元茂道
:「老爹只寄了三百两银子来,要办这件事,只怕还不够。我又无处借,你再要
这帐,就坑死我了。」聘才道:「这话奇了,怎么说坑你?你去年怎样讲的,说
家信一到就还,如今倒问你也不好问了。」元茂道:「你放心,待我过门之后,
我就赎还你。」聘才道:「到过门之后,一发没钱了。」元茂道:「我虽没钱,
他应该有钱。」聘才道:「他是谁?」元茂笑道:「就是内人。非但这一笔,还
有好些钱,想出在他身上呢。」

聘才笑道:「你内人身上倒会出钱?」元茂道:「岂有此理!」

聘才道:「你自讲的,要出在他身上。」元茂道:「我不过想他有些陪嫁,
嫁了我也就任凭我了,稀罕你那一个镯子取不出来?」聘才道:「要使老婆身上
的钱,也不是个汉子。」元茂道:「那又何妨?又不是当忘八来的钱。」两人说
笑了一回,元茂去了。

聘才明日去拜王文辉,文辉进衙门去了,王恂接待。又同去见了亮功,说了
些客套,无非是现在客途,无人照料,一切尚求包涵等语。亮功道:「原是爱亲
结亲,这些烦文,一概删去。我也不要破费他一钱,一切在我就是了。」即留聘
才吃饭。

到了前三日过礼,聘才只得去找元茂,免不得上去见了颜夫人,因有好几个
月不去了,又为去年闹了事,甚是局促不安。颜夫人也不问其往事,淡淡问了几
句话。聘才去见了子玉,子玉想起琴言前日的话,心上总有些怪他,也不似从前
待他亲厚了。

元茂的事是梅进代办,替他办了钗环簪镯、彩缎衣衫,并借了颜夫人的珠冠
玉带、补服朝珠、蟒衣绣裙,共铺了十六盒,扎了亭子,也还像个局面。两个媒
人押了去。孙家收了,回盒不过相称,也无甚珍异之物。

到了吉期,自有梅宅家人料理,备了两桌酒,一席送颜夫人,一席待媒人,
并请子玉、颜仲清作陪。仲清道:「元兄今夕真个到了群玉山头了。」王恂道:
「一路荣华到白头。」子玉道:「‘犹道灯前相对影,愈揉双眼愈模糊。’此是
近视眼洞房诗,今日可为元兄咏矣。」元茂道:「我说倒是近视眼好,就新人丑
些,也看不清楚。」仲清道:「若美的呢,可不孤负了?」元茂笑道:「我这新
人想来未必能美。我也有些风闻,只要不像那两位弟兄的相貌就好了。」到了吉
时,都送元茂到了孙宅,孙宅鼓乐迎接。此位姑娘系亮功前室所生,如今这位夫
人也不甚钟爱他,故??一切从简。女客只有陆氏夫人的嫂子,就是陆宗沅的夫
人,带了小女儿前来。男家早上道过喜了。倒是姬亮轩在那里假热闹,心上想闹
闹新房,自有两位废物招接。

元茂与新娘拜了花烛,送入新房,坐床撒帐,饮了交杯,复又请新郎上席,
坐了华筵。那嗣徽、嗣元陪了一回,王恂、仲清即要移席到新房中畅饮。大家进
了新房,仲清道:「今日可以看新人的。」便要走到床前。床前本有两个伴送的
老妇人,还有两个小丫鬟侍立。嗣元恐怕仲清看了他的姐姐,便跑到床前把帐门
把住,口内连说了几个「看」字,然后挣出「不得」两字,若得众人都笑了。王
恂扯了仲清过来坐下,嗣元尚不放心,还死紧把住了帐门,众人不住的暗笑。嗣
徽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也,外人何得与闻?幸亏兄弟阋于床,外御其侮。

不然,白雪之白,竟为十目所视矣。「子玉听了大笑。王恂对仲清道:」真
所谓‘无感我兮,无使龙也吠。’「仲清也觉微笑。李元茂得意洋洋的喝酒。

姬亮轩与王恂、仲清是见过几回的了,子玉却是初见,心中想道:「这个梅
少爷好相貌,比起那孙老徽来,倒似那戏上岑彭、马武了。」聘才问姬亮轩道:
「好几天不见你东家出来,在家里作什么?」亮轩道:「这两天敝东有点贵恙,
不便行动。」

聘才道:「什么贵恙?」亮轩道:「听得腿上生了疖子,所以不出来。」这
一席却分了三路,子玉、仲清、王恂是一路,孙嗣徽兄弟是一路,聘才、亮轩又
是一路,故此不能热闹。王恂作人素来和蔼,见同席都不能接洽,勉强要和合起
来。此刻在新房里坐位乱坐的,无有推让。聘才与亮轩坐了一面,仲清与子玉坐
了一面,元茂在上首独坐了一面,王恂与嗣徽坐在下首。

叫嗣元过来,嗣元不肯,拿张凳子在床面前坐着。姬亮轩向子玉笑嘻嘻道:
「梅大先生是不常出来,小弟今日还是头一回识荆。如高兴,歇天何不到敝东处
来走走,敝东是极好相与的。」子玉不知他的东家是谁,含糊答应。即私问王恂,
王恂答以奚十一,子玉便是一腔忿恨,也不理他。亮轩又向元茂道:「舍表妹贤
德无双,李大哥真有福气,结了这头好亲。我们太亲翁不久外放,不是四川夔州
府,就是湖南辰州府。李大哥是娇客,将来同到任上,不要说是帐房,只怕内外
一切都要仰仗呢。」仲清听了好笑,忍不住道:「足下与孙府上怎么样的亲?」

亮轩道:「孙大哥的嫡亲舅嫂,是我两姨中表嫡亲表嫂之嫡亲表妹,这是新
亲。

叙起老亲来,从前已故太太的外祖,是我丈人的丈人。「仲清笑起来,聘才
道:」这个青,也只好算个蛋青了。「亮轩道:」虽然是淡亲,却也胜于举目无
亲。

我听得有副对子道:「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无亲友在朝中。‘」又道:「乱
说,乱说。诸位是满朝朱紫贵皆亲友,我们这两位舍亲是不用说了。李新舍亲是
明府之子,梅大先生是堂堂学院的少爷,王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公子,颜大先生
是侍郎大人之娇客。就是魏大先生也作过华公府上的上宾,就是少府。都是一班
贵客。

只有区区小子,是个幕宾,将来总要拜求栽培栽培,携带携带。「说得个恶
心。

仲清忍不住问道:「姬先生这样叙起来,我们都可以算得亲戚,只要多转两
个弯。

「亮轩连称」正是「。子玉微笑。元茂道:」我非但算不得清,而且也听不
清,真是葫芦牵倒扁豆藤。「聘才笑道:」忙中遇着腿缠筋。「嗣徽道:」亲亲
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亲亲人也,仁者人也。「嗣元听了乃兄开口,就要驳
起来,道:」这话、话,不、不通,你、你说凡有血、血、血气者,莫不、不、
不尊亲,都、都、都是你、你的亲,我、我、我想就、就、就只有螃、螃、螃蟹
没有、有、血,甲、甲、甲鱼还、还有、有血,王、王、王八也是你、你、你亲
戚、戚了。

我就没有这、这、这许多亲。「说罢,呵呵的笑起来,笑得满屋人皆笑。嗣
徽道:」妄人也,何足与言。「嗣元道:」我、我、我倒不是妄、妄人,你、你、
你倒是个亡人,亡人、亡人无以为、为、为宝,仁、仁、仁、仁亲以为宝。「众
人听得更大笑。

仲清道:「我有个笑话也是现成的。海龙王有一天放那些怪物转生,已放过
了好些。末后,巡海夜叉在泥里掏出两个怪物,求龙王放他,龙王看时,一个是
王八,一个是蛤螅龙王道:」这两个放他去,我有些不放心,教他找个保人来。

‘王八听了,即指着旁边龟丞相道:「他是我本家。’又指着蛇将军道:」
他是我的亲戚。‘龙王道:「丞相是你本家也就够了,怎么又添出个将军亲戚来?
’那王八答道:」非但亲戚,还算是本家呢。我们王八是不会生儿子的,要请蛇
来替生儿子,虽是龟宗,还是蛇种,所以亲戚也算得,本家也算得。‘海龙王笑
道:「你既有这好本家、阔亲戚,就放你去罢。’又叫蛤蟆上来问道:」你有本
家、亲戚没有呢?‘那蛤蟆道:「人人是我本家,个个算我亲戚。’龙王怒道:」
那里就有这许多?‘蛤蟆道:「我们这一种,是人溺里带的余精生出来的,所以
我也像个人样,不是人人算我本家,个个算我亲戚么?’龙王大惊道:」快些放
他去罢,不然他要与我攀亲了,不要攀出蛤蟆亲戚来。‘「说得聘才、王恂、子
玉几乎笑倒。嗣徽与亮轩知道是骂他们,因回答不出来,只好忍气。嗣元见骂了
他们,倒反笑起来,道:」好、好个王八亲戚,好、好个蛤蟆亲、亲、亲戚。
「王恂道:」我也有个笑话。一个妓女是个瞎子,有人去嫖他,他虽看不见,却
分得人的等次来。那一天接了三个客,老鸨问他道:「姑娘,你猜今日三个客是
何等样人?’瞎妓道:」头一个是秀才,第二个是刑名师爷,第三个是近视眼的
阿呆。

‘老鸨道:「你何以分得出来呢?’瞎妓道:」头一个上来,斯斯文文把我
两边的股分开去,又合拢来,既作我的正面,又作我的反面。又听他说道:此处
放轻,此处着重。一深一浅,是个作八股的法子。所以我知道他是秀才。第二个
上来,弄了一回,把我细细的看。听他说道:左太阳有一疤,右乳有指爪伤痕,
斜长一寸二分。停一回又听他说道:两足迸直,两手放开。这不是办命案的刑名
么?第三个来得很奇,一上来就把我那话儿看,他那眉毛似刷子一样,擦得我痒。
看看又闻,闻闻又看。我知道他是个近视眼的阿呆‘。「众人大笑,连那老婆子、
丫头也笑了。觉得帐子里一丝半息的微有笑声,是新娘子也在那里笑,把个嘴掩
紧了。嗣元道:」那、那、那个近视眼倒像李大哥,那个刑名就是姬大哥。「亮
轩笑道:」不是,不是。我看断非刑名,定是仵作。「李元茂道:」我不信眉毛
会擦得痒。「子玉笑道:」尊眉也就不轻了。「嗣徽道:」三人中吾学那个作八
股的。「聘才道:」我也有个笑话。亲兄弟两个,都是近视眼,然不肯自认近视
眼。

哥哥常说兄弟的眼光不好,兄弟也笑哥哥目力不佳。他家隔壁有个土地堂,
新挂了一块匾,两人要试试眼光,去看匾,到底谁看得清楚。这两人偏又生得矮
小,哥哥先叫兄弟蹲下,他踏在他肩上,叫他站起,凑到匾前,细细一看,下来
对兄弟道:「我送你上去看。‘兄弟也照样上去看了,即问他哥哥道:」你看的
是什么字?’他哥哥道:「我看是块当铺的招牌,想必里面开了当。你看分明写
着土也当,是土也可以当得的意思。我们回去挑两担土来当当。‘兄弟笑道:」
哥哥看错了,我看是上他当三个字。我们去挑了土来,他又不当,不是上他当么?
’哥哥听兄弟说得有理,也就一同回去了。一日两个又要赌赛眼光,兄弟道:
「哥哥,你不要跟我赌,譬如你说我的面貌生的怎样,我说你的面貌生的怎样,
我们自己不认得自己,说也不信。若嫂子面貌是我记得清楚的,弟妇的面貌,自
然哥哥也看得逼真的。如今我们各把老婆的相貌说来怎样,就见得我们的眼光好
与不好。‘哥哥听兄弟说话又在理,便点点头,心中想他老婆的相貌,觉得模模
糊糊说不出来。他兄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模样来,便各跑了进去。他哥走到
家中不见他老婆,一找找到磨房内。见他老婆正在那里簸面,飞了一头一脸雪白。
他哥哥凑近他脸上,仔仔细细看了一看,即走出来坐了,等兄弟来说给他听。他
兄弟也跑到房中,见关了门,把门一推。他老婆正脱了裤子要下盆子洗澡,见丈
夫来,不好意思,要拿个东西遮遮下身。只有个蝇拂子在手边,便拿来遮了那件
东西。他兄弟见了那丝丝缕缕的,着实诧异,便俯着身,细细看了,也即出来。
见他哥哥坐在那里笑,即问他哥哥道:」什么好笑?’他哥哥道:「兄弟,笑我
眼睛真不如你。我娶亲五年,今日才看清。那晓得你嫂子是个天老儿,一头白发。

‘他兄弟也叹了一口气道:「哥哥,嫂子的白发,何足为奇。我方才看清你
弟妇的阴毛都是白的。’」众人放声大笑。忽听得帐子里新娘骂起来,骂道:
「那个混账忘八在这里撒村!你妈才是天老呢,你祖奶奶才是天老呢!」话言未
了,打出一个东西来,砸破了两个菜碗,吓得众人面面相觑。嗣元见姐姐骂了,
即跳起身来,也帮着乱骂。大家无趣,急忙起身走了出来,急急的各散。元茂、
嗣徽也难收罗,只得送出,看上车而回。

原来聘才这个笑话,虽系有心打趣李元茂的近视眼,却不知关碍了新娘。从
前就说过是个天老儿,生的一头白发,连眉毛、寒毛都是白的,北边叫作天老,
南边谓之白羊子。更兼情性泼悍,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四远驰名,无人聘他,故
将就送与元茂。元茂如何知道?高高兴兴的进来,心中想道:「方才聘才的笑话,
不过笑我近视眼,他就骂起他来,还把个痰盒打出来。夫妻还没有作亲,他就这
样帮着我,那里有这种好老婆。」

连忙把仆妇丫头打发开了,脱了外面的衣裳,掩了门,将蜡花剪的亮亮的,
揭开帐子,挑了红巾,将灯一照,喜得元茂骨软筋酥。雪白桃花似的一个银盆脸,
乌云似的一头黑发,弯流流翠生生的两道黑眉,猩猩红的一张樱桃小口,粉香油
腻,兰麝袭人。元茂喜得了不得,与他宽衣解带,那新娘便先钻入被内去了。元
茂也忙忙脱了衣服,挨进了被窝,自有一番举动,那新娘半推半就的成了一度。

见新娘递块帕子与他,元茂想起有什么元红的说法,把帕子擦了,?H在枕
边,明日试验。心中想这滋味真觉有趣,要想句话说说,又找不出来。睡了一睡,
又来了一度。一床被褥都是新绵的,况且是二月初十,天气已暖,元茂动得一身
汗似蒸笼是的,头上的汗流下不祝下来歇了,忽摸着那块帕子,他也忘记是方才
用过的,便拿来满脸满头一擦。掀开半床被,透了透热气,然后睡着。

绝早新娘已先起来,另在一间房梳头。元茂起来,擦了脸,穿了衣,悄悄的
将那块帕子揣在怀里,要想去看新人梳头,已被伴婆拉了出去见泰山,并有些长
亲等类,耽搁了好一回。新人梳妆已毕,华服艳妆的在房里低头坐着。元茂挨近
身边,也挣出几句话来,新娘唯有含笑不答,也偷看元茂,团头大脸,除了眉毛
眼睛之外,也还生得平正,比自己两位令弟好看多了,心内也倒欢喜。再看他脸
上有些黑气,隐隐的一条一块,深的浅的,花花落落,倒像个煤黑子擦脸擦不干
净的样子。心上想道:「必是洗脸不用胰子,明日叫他多擦些胰子就好了。」元
茂看了一回,得意已极,想道:「从今好了,不用外边闲闯了。」

又想到那块帕子,便走到外间无人处,从怀中掏出来,两手将那帕子扯直一
看,不觉呆了。想了一想:「必是拿错了。」翻身到内,到床上四角一翻,不见,
再到被底、枕底一翻,也没有。

旁边一个仆妇问道:「姑爷人找什么东西?等我来找。」元茂见了有好些丫
头、老婆子在房中,又不好说。只得出来,再到无人处,将那帕子细看,见一条
条的漆不像漆,油不像油、黑不像墨,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闻一闻有点油香,
又有些汗气,扑嗤的笑了一声,想道:「怪不得他的乃弟满口通文,虽他姐姐□
里头,也有这许多黑水。」既又想道:「决无此理。」又翻转帕子来细细一看,
看到一处在那黑油之外,浸出一点红色来,似淡胭脂水一般,闻闻没有气息。再
细细的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一点红影影的,就是元红无疑。

这些黑的必是昨日人家和我顽,捉弄我,把些黑油涂在我头上,或是帽子里。
出了汗,我误将此帕擦了。「便又?H入袖中。进来吃过卯筵,燕尔新婚,自是
如兄如弟。

过了几日,元茂谢媒拜客,听得王恂、仲清问他的新人怎样得意,不说别样,
总说的是头发。有的说是白丝细发,有的说是银丝鹤发,总不懂什么意思。人家
见他得意,也是诧异。

元茂忽想起聘才挨骂那一回,也是说了白发、白阴毛,因此新人动气,便有
些疑心。又想:「自己脸上天天沾染些黑油,那块帕子又是这样,况且他起得绝
早,另在一间房内梳妆,而且要关了门,这是何故?」疑心不决,又不敢问。来
到房中,见他欢天喜地,戴满了珠翠,分明一头好发,比漆还亮。要去闻闻他的
头,又被他推开。忽又转念道:「或者头发原是黑的,阴毛倒是白的,故此人家
讲这些话。」又想道:「就算他有几根白阴毛,外人那能知道呢?若果如此,那
就不好了。」又想道:「这个念头起不得,等我今晚拔他一根,明日看看,便知
分晓。」好容易盼到黄昏,二人睡了。元茂摸了那件宝贝,却是毛绒绒的一块草
地,却又不忍拔,恐他疼痛。便又上去胡闹了一番,下来再把手抚摸,意欲要他
自脱下来,于心始安。忽然竟得了一根,心中喜极,两指捏紧了,探出一支手来,
在褥子底下摸了一张纸,包好了。想来想去,没有放处,恐他搜着,便?H在辫
顶里。

那孙氏也猜不出他作什么。元茂费了半夜心,早上又睡着了。孙氏梳好了头,
元茂才起来净脸时,就牢记着发顶里有纸包,急忙带上帽子,跑到外间,打开一
开,却是漆黑的一根。

元茂欢喜道:「白疑心了几天,那班刻薄鬼原来是瞎说的。」

才放了心。可笑元茂呆到二十分,费了半夜心,得了一毛,谁知还是他自己
身上擦下来的,他当他老婆的,就疑心尽释了。

约过了半月,那一天事当败露。孙氏梳头时,觉得身上有些凉,叫丫鬟出去
拿件半臂来穿,不料元茂已起来,见丫鬟拿了衣服进那间屋里去,他就跟了进去,
不及关门。只见坐着一个人,身穿件大红紧身,披着一头银丝似的细发,有三尺
余长,两道淡金色眉毛。李元茂心中唬了一大跳,当是遇见了鬼,欲要转身,心
中想道:「穿的衣服分明是他,难道真是白人?」

急走近时,孙氏也吓了一跳,遮掩不及,脸都涨得飞红。李元茂仔细一看,
一口气直冲上来,说道:「原来如此,我该倒运,娶了一个妖精。这是《西游记
》上的不老婆婆。也要嫁人,笑死了,笑死了!」孙氏一听,又羞又气,一面哭
起来,一面骂道:「我们待你这么样,我是千金小姐,留赘你一个白身人,你还
不知足,倒嫌我!我就头发白了些,那一样不如你,难道还配不上一个□瞅眼儿?

你嫌我,你就休了我!「使起性子,乒乒乓乓,把零碎砸了一地。李元茂在
那间咕咕噜噜的也骂不完,两人闹了一早晨。

原来孙氏那几天把香油调了灯煤,再和了柿漆。先梳好了,然后将油漆细细
的刷上,比人的还光还亮。就是天天要洗一回,不然就难梳,而且也刷不上去。

洗时用皂荚水一桶,用硼砂、明矾洗干净,晾得半干,然后梳挽,也要一个
时辰。

今日略迟了些,因此败露。元茂气哄哄的崛了出去,在魏聘才的处住了两天。
聘才问其所以然,他只得直说了。聘才恍然大悟,遂明白前日的笑话,竟说到板
眼里去了。

孙氏见丈夫两三天不回,心上急了,禀明了父母。亮功大怒,陆夫人也有了
气,便着人到梅宅上一问,没有去。又各处找寻,找到了聘才处,找着了。元茂
尚不肯回去,聘才力劝,方同了来人回家,犹不肯进房,在书房中同嗣徽说闲话。

晚间亮功回来,即说了元茂几句,陆夫人也责备了元茂一番,然究竟心上有
些对不住元茂,半说半劝的叫他进房。元茂也没奈何,只得进去,心上犹记着那
天的模样,总不能高兴。

孙姑娘见他进来,要他先上来陪话,坐着不动。灯光之下,元茂依然看了黑
白分明,是个美人,心上便活动了些,只得先说了一句话,孙氏也慢慢的答了一
句。元茂垂着头,闭着眼,想了一回,想得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跳将起来,对着
孙氏嘻嘻的笑。孙氏见他回心转意,反倒拿腔作势要收服他,冷冷的不言语,自
己对镜顾影,做作一番。元茂忍不住道:「你何妨对我直讲,要瞒我作什么?我
们既成了夫妇,自然拆不开了。我看你天天梳头要上漆,就费力得紧,而且也不
便,天天擦得我一脸黑油,惹人笑话。我如今想了一个好法,又省事,又好看,
又油不到我脸上来,不知你要不要?」孙氏听了,不知他有什么法子,便问道:
「依你便怎样?」元茂道:「如小旦上装,用个网巾一扎,岂不省事?你那一头
银丝罩在里面,有谁看得出来?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干净。」孙氏道
:「剃是剃不得,依你戴个网巾罢,恰也便当。我也怕上这些油,明早我就着人
去买。」元茂道:「你脸上也要天天拿剃刀刮刮,不然也有些黄寒毛出来。你若
刮了寒毛,戴上网巾,倒可以算得绝色美人了。」孙氏被他说得喜欢,便也笑颜
悦色起来,道:「此刻尚早,何不着人去买了,明日就可用了。」元茂道:「买
了来,今晚就用,省得又染我一脸。」孙氏叫丫头出去告诉了管事的,叫他买一
个网巾、一个髻子、一个燕尾,速速的办来。果然不多一刻,即买齐了。孙氏喜
欢不尽,即刻熬了一罐皂荚水,把油煤洗刷干净,洗了很酽的两大盆,似染坊中
靛青一般。也等不得干,元茂拿一块布与他抹了?A,?A了又抹。

元茂又叫他索性把鬓脚及四围修去些,便不露出来。孙氏也叫老婆子用剃刀
刮去一转,把眉毛也索性刮掉了,脸上也刮得光光的。把网巾戴上,真发盘了一
圈,加上那假髻子,将簪子别好,扎上燕尾,额上戴上个翠翘,画了眉,真加了
几分标致。

晚上看了,竟是个醉杨妃一样。孙氏叫点了两枝大蜡,一前一后用两面镜子
照了,觉得美不可言。元茂看了,也心花大开,走拢来,把他头上闻了一闻,将
脸上擦了两擦,微有一点油,不像前头落色了。喜孜孜的支开了丫头,携手上床,
同入鸳衾,开了一枝夜合花。元茂忽又想起前夜拔毛之事,便问孙氏道:「我闻
得天老儿是浑身寒毛都是白的,为什么你下身的毛倒是黑的?」孙氏道:「也不
甚黑。」元茂道:「好人,给我看看。」

孙氏不肯,元茂道:「我还嫌你?如今我都替你这么样了,还隐藏作什么?」

孙氏不语。元茂赤身下床,携了烛照,把被揭开,孙氏尚要遮掩,元茂见他
身上真是雪霜似的,甚为可爱。

看到那妙处,好似骑了一区银鬃马,倒应了聘才的笑话,真像一相蝇拂子遮
着。元茂忍不住笑了一声,把他拧了一把。孙氏骂道:「作什么,你原也是个近
视眼,何不也闻闻?」元茂看动了心,放了灯,上床去了。秽事休题,且看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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